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地眼皮(肖龙) 发布日期:2025-04-12 19:08    点击次数:163
       庄子很老,很安静,多少年来一动不动。  在庄里人的记忆里,庄子它是有生命的,头在南地高昂,尾巴在北地盘旋,庄沟是血管,一汪汪碧水自然就是它的血液。  北地有一片水塘,就坐在庄子的尾巴根上,形状像一个巨大的螃蟹,两只前螯时刻拱卫着庄子。老人们都说,水塘就是庄子的心脏,不可擅动,动了就会有年轻人死去。只是这颗心脏已经干涸多年,村庄也贫血了多年。  贫血的庄子异常显老,比庄子里最老的老槐树还老。  年轻人有年轻人的思维,他们不怕老人们口中的咒语。前年,在政府的号召下,一群生龙活虎的年轻人带头落实乡村环境整治,对干涸多年的沟河塘进行了彻底的清淤疏浚,水塘返老还童,重新丰盈起来,水灵灵的,惹人怜爱。  沿着村庄和池塘,自北向南新修了一条水泥路,水塘边还修了一圈草绿色的护栏,河坡从底往上,铺满了护坡石。护坡石是正方形,四个角各挖了一个直角扇形,四块护坡石一围,中心便有了一个圆孔,露着拳头片大的土。  土里种草,买来的草。  年轻人特别兴奋,他们在庄子里看到了城市的影子。可庄里的老人笑,还有骂的:烧包,土地就是长草的,花冤枉钱买草种。年轻人笑他们落伍了,说那是绿化草,不是野草。老人们还是骂:我听说过家花和野花,没听说过家草和野草的,烧不熟!  但既然是花钱买来的绿化草,无论是老人还是年轻人,心里便多了一丝敬畏,也多了一分爱惜。  大雨是半夜时分下的。先是雨丝,淅淅沥沥,落在屋顶上,只听到窸窸窣窣的声音。很快就成了雨瀑,噼里啪啦,拍在屋顶上,像是锅盖从高处落下,发出巨响。再后来,天地一片混响,分不清雨和风,它们纠缠在一起,你中有我,我中有你,无法分辨。天明时分,风息了性子,雨也跟着安静了下来,整个村庄噤口不语,一片静谧。  雨水冲洗后的菜园子里,韭菜匍匐在地上,黄瓜钻出了架子,辣椒鼓着肚子摇摇欲坠。  村里一切都是新亮新亮的,蓝天似漆,白云如棉,护坡石冒着亮灰色的光,绿化草这一簇,那一簇,有点稀,一绺一绺的青影在风里扭动着。水塘一夜之间涨满了水,有些浑浊,发黄,水面上漂满了从岸上冲下来的木棍、树叶等,偶尔有一群鸭子穿梭其间。  早饭后,军转来到水塘边。娘要吃一种东西,需要到这里找。  娘吃的东西很稀罕,她一醒来就说:“我要吃地眼皮炒鸡蛋。”  “地眼皮?”军转一时没反应过来,有点眯瞪。  “嗯,地眼皮!”娘的语气异常坚定。她的双眼早已经浑浊,深陷的眼窝里,有一种亮亮的东西在闪烁。  军转想起来了,像想起来一个久远的梦。  地眼皮离开他们已经很久很久,感觉比大离开他的时间还要长。  儿子读高二,放暑假在家,听奶奶说地眼皮,天书一般,认真搜索了记忆里的库存,实在找不到地眼皮的影子,大惑不解,眼眶像用黍秸糜子撑起了似的,夸张地瞪着,眼珠子要蹦出来。他看了看身边的姐姐们,她们和他一样,谁也没见过地眼皮长啥样,甚至都没有听说过。  “爸,啥是地眼皮?”他问军转。  儿子的问题让军转一脸茫然。是啊,啥叫地眼皮呢?他当然知道地眼皮是什么,可儿子、女儿不知道,甚至是第一次听说。想了又想,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。倒是想起来了那首民谣:地眼皮,地眼皮,太阳出来去赶集。  “从地底下长出来的木耳!”一旁的妻子替他回答道。  “土地里还能长出木耳?我不信!”儿子质疑。这倒不怪他,地眼皮离开的时候,他还没有出生呢。一切从未见到过的东西,对于没见过的人来说,自然都是奇迹。  儿女们惊叹的惊叹,摇头的摇头。而对于曾经见过也吃过地眼皮的军转和妻子,地眼皮早就成了永远的记忆,当然也有一丝遗憾。  儿女们的疑问可以应付,但是娘不能应付,她的愿望一定要想办法实现。  娘从四十不到开始守寡,一生拉扯他们姐弟四个,吃了很多苦。军转的童年和少年记忆中,每一次自己和姐姐们将难得一见的肉啊蛋啊哪怕是猪油煎饼,先让娘尝的时候,娘总是将头一偏说,我都活这么大了,啥没吃过?或者说,娘不爱吃这东西,吃了反胃。娘爱不爱吃军转知道,他曾看见娘偷偷地,将他吃剩下的碗底里一块麦仁大的鸡蛋屑扒拉到嘴里,又咀嚼了几下,才咽下去。娘说她就爱吃红芋,咋也吃不够,一碗又一碗。娘说,红芋面,红芋馍,离了红芋不能活。娘还说,红芋面馍蘸辣椒,越吃越上膘。于是,红的、白的、干的、软的、整的、碎的红芋,顶替了细粮的职责,大举进军到了娘的胃里。红芋灼心,烧胃,每当胃酸上来,成串成串的清水从娘的嘴里流出来,伴着娘的打嗝声,占满了童年里军转对娘的记忆。  娘吃过啥好吃的?好像啥都没吃过。如今娘临终想吃啥,一定要尽量满足。  姐姐们这几天都过来了,白天寸步不离地守在娘的身边,夜里军转守着。他们都有种预感,娘要撇下他们,去找天上的父亲去了。  夜雨下得急,早拾地眼皮。一夜暴雨之后,天明尚早,窗外房顶上、树叶上雨滴淅淅沥沥落地的声音,给夜晚着墨了些灵动。已经弥留之际的娘突然清醒过来,虽然已经卧床几年,却极灵敏地捕捉到了季节的密码。  “转儿啊!”  “哎!”  “下大雨了!”  “嗯,下雨了。”  “北地塘沿该有地眼皮了!”  军转不明白深更半夜娘说这些干啥,赶紧接话,把那句很多年都不曾说过的顺口溜说了出来:“嗯,地眼皮,地眼皮,太阳出来去赶集!”  娘轻声地笑了,笑声伴随着窗外清脆的雨滴声,落在黑暗中,溅起一朵明亮的水花,军转能看到这朵花在娘的脸上开放。

  都说久病的老人突然要吃什么东西,或者想见什么人,大抵是就要走了。军转突然揪心起来,他不愿意让娘离开他们。娘离开了,他就没娘了。没娘的孩子是根草,歌曲都这么唱。

早饭后,三个姐姐都来了,军转把娘的愿望说给她们,她们也都担心,娘主动提出要吃地眼皮,是不是真的要走了?她们一样不想让娘走。嫁出去的闺女都想有个娘,有娘,就有娘家。没了娘,她们以后还怎么回娘家?

  军转知道地眼皮已经不辞而别很多年,很多年里他们再也没见过,娘如果走了,也会和地眼皮一样,从此再也见不到了。如今娘要吃地眼皮,就一定要找到地眼皮。如果地眼皮回来了,说不定娘就不会走了!

  但是到哪里能拾到地眼皮呢?军转心里没底,但是为了满足娘的心愿,还是准备去北地碰碰运气,万一地眼皮真的回来了呢?

  “多少年都不见地眼皮了,上哪能拾到啊!”大大咧咧的三姐平时没心没肺,张口就说。

  随口的一句话,却让军转心里一紧,他赶紧瞅了瞅娘,见娘无动于衷,好像没有听到三姐的话,心里才略微轻松了点。然后转头冲三姐,又冲大家使了个眼色,又指了指娘,示意都不要乱说。

  “这几年又有了,我一会儿就去拾!”

  然后军转故意话赶话,故意加大声,让娘能听见,实际上是在安慰娘。娘眨了眨眼,艰难地露出了笑容,随着笑容落下的,还有浅浅的泪。

  “俺转儿啊,说有就有,俺儿不哄我!”

  娘说话有些不接气,说的时候对着天花板又笑了,像是对着天上的父亲在笑。

  为了让娘相信自己是到北地里拾地眼皮,军转特意找了一个竹编的罩头子,在娘面前晃了晃:“娘,我去了哈!”娘又眨了眨眼说:“知道了,快去吧!”

  出了门,军转犯愁了。莫说儿子没见过地眼皮什么样,就连他,也快忘记地眼皮的模样了。多久没见过地眼皮了呢?很久很久,至于多久,军转也说不好,反正很久,上次见应该还是他小的时候。

  小时候家里太穷,地眼皮和红芋叶、芝麻叶、槐树花、榆钱一样,都是改善伙食的好东西。后来生活渐渐变好,鸡鸭鱼肉陆续登场,红芋叶、芝麻叶、槐树花、榆钱渐渐退出了人们的锅沿。地眼皮是人吃不够的物,可是想吃却找不到了。日升日落,冬去春归,大自然是回环往复的,红芋叶、芝麻叶、槐树花、榆钱年年去了还来,虽然被冷落了一阵,如今又走上了村民的餐桌。可地眼皮不同,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也不见“赶集”回来,找不着,也看不见。它是自己走丢的。至于地眼皮会不会再回来,啥时候回来,谁也不知道。

  拾地眼皮要去北地水塘边。过去,那里长满了结巴茛子,夏天一下大雨,杂密的结巴茛子贴着地皮肆意生长,早生的叶子枯了,新生的叶子前赴后继,枯萎的老叶、茎就成了新叶的肥料,也成了地眼皮的温床。

  夏日炎炎,如果突然来一场大雨,透雨,那就无异于给地眼皮创造了一个绝佳的生存环境。田间小道,沟坎河畔,忽然间就会冒出来一个个黝黑发亮的东西。开始很小,小拇指指甲盖那么大,雨水越充沛,它就越大,越黑,越亮,最后蓬蓬勃勃成一团,一堆,有时候一棵就能抓满一手。是清凉干净的雨水滋养了地眼皮的生命,地眼皮也就越发的水嫩无骨,稍微用点力,似乎都能破了它的肌肤。

  雨后的水塘里,男孩子和男人们一丝不挂,如一条条草鱼游来游去。男孩子负有使命,一方面和大人学凫水,另一方面就是捡拾地眼皮。整个水塘的坡上、岸边都长满了地眼皮,遇到连阴雨就更多。大地像是魔术师,今天捡完了,明天又会从地下长出来很多,总也捡不完,每家每户的男孩子都有很大的收获。

  雨天里,男人们会趁雨歇了的时候,到地里给农作物放水,或者把太稠的秧苗提一提,而女人们则有了大把的时间,想方设法地给家人改善生活。生活清贫,没有鸡鸭鱼肉,但是煎煎饼,炉油馍,烙焦馍,各种平素难以吃到的食物,雨天里都能品尝到。这个时候,地眼皮的登场,无疑是除了主食外,老天给家人最大的犒赏。你家地眼皮炒鸡蛋,他家葱爆地眼皮,还有地眼皮蛋汤,地眼皮螺蛳肉,反正只要是夏天的雨后,村庄就一定浸润在地眼皮的香味里,不能自拔。地眼皮是大自然赐予村人的宝贝。

  水塘有足球场大,水里长满了菱角、老鸡头。菱角是那种小小的菱角,外壳翠绿,牙齿轻轻一咬外壳就开了,剥去外壳,里面瓷白水润的果实便露出来。那个味道军转至今也忘不了,脆脆的,满口流汁,汁水清凉带甜。

  老鸡头吃起来麻烦,但更有趣,叶子很像荷叶,但是有小小的刺,茎上也长刺,果实就不用说了,外形酷似鸡头,满身都是刺。采摘的时候,只能用镰刀割。采摘下来后,为了取到里面的鸡头籽,小伙伴们方法简单粗暴,穿着鞋用脚踩,一踩外壳炸裂,石榴籽一样的果实便散落一地。军转从来不用脚,而是小心翼翼地从鸡嘴处没刺的部位轻轻撕开带刺的外壳,然后一点一点往下剥,刺壳剥去后,还有一层嫩红色的薄衣,透过薄衣,能看到一粒粒的鸡米,你挨着我,我挨着你,挤挤挨挨,像石榴籽。每粒鸡头籽都有一层黑而坚硬的铠甲,并不容易去掉,很多人用锤子、石头砸,可是里面的仁很容易被砸扁,吃起来就没了味道。娘有办法,从竹扫帚上折掉一根竹枝,插入鸡头籽的“屁眼”——每个鸡头籽都有一个小孔,他们都叫它是“屁眼”——用力在石头上一摔,铠甲炸开,只剩下乳白色的果实在竹尖上晃荡。

  军转的夏天几乎就是在这片水塘里度过的,刚开始学游泳没少淹,有几次差点没上来,为此可没少挨娘的打。娘一只手拿着细长的柳树条,一只手拉着军转的胳膊,一弯腰,一侧身,挥起胳膊,对着军转的屁股就抽了下去。打的时候,娘还爱说一句话:“我就不用手打你!”那是真疼啊!娘又说:“你旱鸭子大一辈子都没学会凫水,你逞啥能?非要学你大吗?”然后又是几柳条。

  大是洗澡淹死的,平时很少下水的大,那天干了一上午的活,浑身的泥,于是就去东大沟里洗澡,不小心滑入了龙沟,再也没上来。

  军转想到这,禁不住真的打了一个噤,似乎又挨了娘一柳树条似的。

  军转又想,如果娘现在能够下床,他会折一根柳树条子给娘,让她再抽自己一次。可是娘不会再打他了,永远不会了。

  岸上的美味更加丰富。春天吃荠菜和茅焉草。茅焉草是一种草心,一层一层剥去外衣后,就只剩下嫩嫩的、绒绒的草心,吃在嘴里有点甜丝丝的感觉。夏天吃的是结巴茛子,细细的根茎一节一节的,在地下盘根错节,徒手是挖不掉的,需要用铲子挖,生吃也是甜丝丝的,煮水喝可以去心火。地眼皮是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,多长在结巴茛子丛中,黑色的,有些像木耳。但木耳长在木头上,地眼皮是土里生长出来的,并且生命极其短暂,只在夏天雨后生长,雨过天晴后,地眼皮就会很快消失。所以村人都唱:“地眼皮,地眼皮,太阳出来去赶集。”

军转仔细回想小时候自己吃过的美味,地眼皮炒鸡蛋的地位无可撼动。娘很会做这道菜,每次军转把地眼皮捡回来,娘就会从老井里提上来一桶冰凉的水,把地眼皮清洗几遍。先炒鸡蛋,鸡蛋里要加点井水,搅拌均匀,锅烧热,大油一放,鸡蛋液一倒,随着“滋啦”一声,油香蛋香瞬间飘满灶屋。娘快速用锅铲子转着圈地拨动,将鸡蛋打散,然后放地眼皮、葱花,最后再淋点香油,一盘鲜香无比的地眼皮鸡蛋就炒好了。

  北地仍是北地,但北地已经不再是北地。没人记得地眼皮最后一次去“赶集”是什么时候,又从此一去不回。这几十年里,就再也见不到地眼皮出现了。同时看不见的,还有塘里的水,和水里的菱角、老鸡头。村里有老人说,是地眼皮不要我们了,把我们都丢下了,去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去了。那又是为什么呢?过去夏天一下雨就满河坡都是的地眼皮,村民怎么就得罪了它们,以至于这么些年销声匿迹,不见踪影了呢?

  军转想不明白,只有娘想得明白。病中的娘曾经对他说,不是地眼皮不要我们了,是我们不要地眼皮了,伤了它的心了!

  人伤了地眼皮的心?军转有些莫名其妙,又感觉娘在说胡话。

  一天夜里,娘突然醒来,在黑暗中说:“我梦见你大了!”

  睡意蒙眬中,军转问娘:“大和你说啥了?”

  娘说:“你大去给地里的玉米上复合肥,我不让,让他上院子里的堆肥,你大不同意,说人家都是上复合肥,复合肥的肥力强!我就和他吵起来了。吵着吵着,你大又要给玉米地里打除草剂,我说不用打,我自己去薅草,手薅得干净,你大就骂我,说我死脑筋,说明明不用人力干的活,为啥非要累死累活地去薅?”

  军转听着娘说的梦,依稀记得这些事情好像确实发生过。那时家家户户院子里都养猪养羊养牛,猪羊牛的粪便堆积在一起,时间长了发酵后就成为很好的堆肥。这些肥料现在叫有机肥,早就没人再积攒使用了。还有那些草,薅回来后可以喂猪喂羊喂兔子喂牛,后来村民普遍使用了除草剂,很多草便绝了迹。

  “那都是梦,俺大不会骂你的!”军转说。

  “嗯,”娘说,“你大一辈子没有骂过我,可是梦里就骂了,骂得可凶了,把我骂哭了,我就醒了。”

  “都是罪孽啊!”娘说。

  “那些灰灰菜、扑棱鼓子、荑荑芽,过贱年的时候啊,想吃都吃不上,愣是让人用除草剂给杀光了!”

  军转没有经历过娘说的“贱年”,但常听娘说起过,只是那个艰苦的时代早已经过去,现在的生活多好,鸡鸭鱼肉天天吃,就像娘说的,一天一个年过着。

  “是人把它们赶走的,怨不得天地日月,更怨不得那些花花草草的!”

  那一刻,军转才算明白娘为啥说是人不要了地眼皮,伤了地眼皮的心。军转虽然只是初中毕业,但是天天看电视,刷手机,知道是人过度使用农药、化肥,破坏了生态环境,导致了很多生物物种逐渐消失不见。其实地眼皮消失的原因还远不止这些,比如农村城镇化的高速发展,农民过度垦荒,温室效应等等,人类的不良习惯和贪欲破坏了这些物种赖以生存的栖息地,只是他没有把它们放在一起去思考,是娘的话,点醒了他。

  水塘的形状像个螃蟹,据老一辈人说是风水先生给设计的,可以镇住水妖,水妖常常兴风作浪,让庄子和庄稼在水里沉浮。实际上是村庄地势低洼,经常被淹。可是多年前这个低洼易涝的水塘却脱了水,干瘪,枯槁。村民说,水塘干枯是因为漏水,是有人沿路建房,挖土动了螃蟹的爪子,动了风水。军转文化水平不高,但也知道这都是迷信,所以他从来不信。

  两年前,政府对这片水塘进行了疏浚清淤,向下挖了几米,水塘里终于又冒出了清冽的水。水是有了,但是菱角还是没有,老鸡头也没有,就连鱼虾也没有。疏浚水塘的时候,为了村容整洁,水塘四周被铺上了护坡石。护坡石一块接一块地,镇压着地下的野草,一个个小孔里被种上了绿化草,所以荠菜啊、茅焉草啊、灰灰菜啊、癞头栝啊,被压得抬不起头,坡上一棵杂草也没有了。

  地眼皮走丢的时间,远远早于菱角、老鸡头、荠菜和茅焉草。可军转不死心,踏在护坡石上,一个孔一个孔挨个查看。护坡石是用来保护河坡土别流失,这让军转想起了那种结巴茛子,村民以前都是靠它来防止河边地的水土流失,效果挺好,如果把护坡石揭去,种上结巴茛子,靠它强大的根系,不但能护着水土,那些荠菜啊、茅焉草啊,甚至地眼皮,也能重见天日,岂不更好?军转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笑。

  “军转,你干吗呢?”远处一个村民冲着军转喊。

  “看看有没有地眼皮,”军转说,“俺娘要吃!”说完,军转又弯下腰继续寻找。

  “连草都没有了,哪还有地眼皮?”村民撂下这句话,走远了。

  军转也直起了腰。找了半天,地眼皮的影子也没见到,他一时不知道回去后该怎样向母亲解释。母亲很少要求什么,这很有可能是母亲生前最后一个愿望了,可他又到哪里去拾地眼皮呢?

  说实话,这么多年没有再见过地眼皮、菱角和老鸡头,他也没觉得生活里少了什么,相反,日子依旧不厌其烦地向前推进,生活甚至变得越来越好,电视机、冰箱、空调、手机、汽车、楼房,曾经想也不敢想的东西,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陆陆续续地出现在了生活里。来的欣欣然地来着,去的寂寂然地去着。是母亲唤醒了沉睡多年的记忆,让他意识到,原来生活是有缺憾的,所以他强烈地怀念起有地眼皮的日子,虽然艰辛而清贫,却是快乐又幸福。

  军转走上岸,抬头看向远方。雨后的大平原,半人高的玉米葱绿如洗,一座接着一座的通信塔、高压线杆从玉米地里钻出来,由近及远,由高渐低,延伸向远方。

  远方并不远,从庄子里冲出来的水泥路宽阔平整,两排高矮不一的楼房追着水泥路,路修到哪里,楼房就追到哪里,本庄的连着他庄的,他庄的连着更多的庄子,一直通向更远的北方。一座座楼房手牵着手,像竖立起来的屏障,让大平原显得局促逼仄,形成了一个独特的庄落景象。若从高处向下看,一条条水泥路横平竖直的,将大平原切割成了一个个小鸟笼。军转和庄上的村民就住在其中的一个鸟笼里,其他庄人住在属于他们的鸟笼里。一座座楼房更像一只只落在电线杆上的鸟,没有了笼子的界限,肆意地分散,自由地张狂。

离开马路可以看到,曾经的村庄了无生气地闲居在原地,低矮的房屋若有若无,掩映在如盖的绿树丛中,偶尔一条小狗在奔跑,一个老人郁郁而行,一绺炊烟落寞地扭动。他们把根扎在了那里,不愿离开。

  村民的话让军转陷入了沉思,是因为没了土地没了草才没有地眼皮的吗?好像并不是。那又是为啥呢?娘说,是人先不要了地眼皮,又是啥意思呢?军转想不明白的事情很多,当然包括地眼皮去赶集,再也不回来这件事。

  “地眼皮,地眼皮,太阳出来去赶集。”军转不由自主地念叨着。

  “地眼皮,地眼皮,太阳出来去赶集。”军转又念了一遍。

  “地眼皮,地眼皮,太阳出来去赶集。赶集,赶集……”

  对,赶集!

  军转一下子来了主意,为啥不去赶集,到超市里买点木耳呢?泡开以后,不就和地眼皮差不多吗?这么多年没吃了,娘早该把地眼皮的味道忘了,不一定吃出来有啥不同的。

  军转为自己的妙想笑了,然后把罩头子放在电瓶车上,迈上了车。

  刚坐上电瓶车,忽又想起来一件事,超市卖的木耳都是干的啊,买回去现泡发来不及,娘会发现的。对,过年的时候买的木耳好像还没吃完,不如让老婆先泡着,等他去街上回来,也就差不多了,这样娘就不会怀疑了。军转掏出手机,赶紧给老婆打了个电话。

  娘是不好哄的,虽然娘没有文化,但是却有一双火眼金睛,能看透世间一切。

  军转上三年级时,学校要求每个学生上缴五斤晒干的红芋叶梗子。班里有工人、教师、干部家的孩子,他们没有承包地,弄不到红芋叶梗子,就打算掏钱买。这个消息让军转看到了挣零花钱的机会,他揽下了两个学生的任务,加上自己的,就得要十五斤。

  回家后,他说学校要上缴红芋叶梗子,娘问多少斤,军转说十五斤。娘看了看军转,军转心虚,故意装作看院子里的羊羔。两只羊羔正衔着老水羊的大奶可劲吮吸,边吮吸,边用头撞,每撞一次,军转都能听到“通”的声音,撞得军转都感觉到疼。军转想起了娘的两只奶,很像水羊的奶,长长的,下坠着。

  “要十五斤也行,你自己去地里摘去,弄回来我给你烀熟晒干。”

  娘说完就走开了。军转注意到,娘走路的时候,两只失了水的瘪奶在汗衫里来回晃荡。

  学校为此事特意放了三天假,让学生采摘。军转不得不第一天就起了个大早,挎着竹筐,一个人到地里摘红芋梗子。连摘了两整天,累得腰酸腿疼,第三天晒干后一称,才勉强够五斤。

  那天夜里,军转铺了个凉席,睡在当院里的地上。没有围墙,无论是哪个方向的风,最终都能落到当院里。军转又乏又累,迷迷糊糊中听到大和娘在堂屋说话,让他又睡意全无。

  大说:“军转的十五斤任务没完成咋办,给学校钱吗?”

  娘说:“给钱?还给银子哩。”

  大说:“那咋办?”

  娘说:“凉拌。”

  大说:“那学校不批评军转吗?”

  娘说:“凭啥批评?”

  “没完成任务啊!”

  “你听他胡说。”

  “咋胡说了?”

  “咋胡说?十五斤红芋梗子得多少地的红芋才能掐够?一家能种多少红芋?校长的脑子又不是猪脑子。”

  大停顿了一下,说:“是哩,八成这孩子又在逞能!”

  军转明白了,原来娘知道自己在撒谎,只是没有揭穿自己而已。从那之后,军转就不敢在娘面前再耍小聪明了。

  军转到街上割了二斤五花肉,回到家后,老婆已经将木耳泡发。

  红色的大塑料盆里,一片片木耳喝饱了水,一展愁容,伸展着筋骨。军转捞出一片,捏了捏,太硬,颜色发暗,感觉与真正的地眼皮差别很大,准备再用开水焯一下。

  他有点心虚,担心别被娘发现自己作假,就让老婆去告诉娘,自己在摘洗地眼皮呢!地眼皮长在草丛中,草屑和泥土多,需要清洗很长时间,娘知道。利用这段时间,他打开煤气灶,把水烧开,向水里滴了些油,将泡发的木耳重新倒进去,焯了一会儿,看看不行,又焯了一会儿,直到木耳看起来更加黑亮,柔软,易烂。

  捞出来后,滤过凉水,又滴了几滴油,增加些亮色。一旁的老婆喜笑颜开,忍不住说,猛一看真像地眼皮。军转看了看,叶片依旧有点厚,显然缺少地眼皮菲薄柔软的气质,但若不近看,确实有点像。这也提醒了他,不能靠娘太近。

  军转有些忐忑不安,怕娘再次识破他的小把戏,进了过门,便停住了脚步,举着手中的罩头子,远远地给娘看。

  “娘,您看,雨水大,地眼皮也长得肥!”

  娘吃力地转了一下头,逆着光,看到一罩头子的“地眼皮”,眼睛忽地亮了一下,露出了一丝开心的笑容。

  “好,俺儿费心了!”

  娘破天荒地和军转客气了一句,让军转百转回肠,不安,愧疚,自责,无奈,夹杂着对娘的疼惜、爱和不舍,一时悲从中来,眼泪逆行着从身体里就往眼眶里冲。他赶忙一扭脸,走出了过门,出了屋后感觉泪水已经滑落,就伸手擦了几下,又吸溜了几下鼻涕,才走进厨房。

  许是逆着光线,三个姐姐并没有看到军转情绪的变化,看到娘在笑,三个姐姐也跟着笑了。

  军转端着“地眼皮”走到当院时,迎面碰见儿子从外面回来,看到军转手里的罩头子,问:“爸,你泡恁些……”话没说完,军转一伸手捂住了儿子的嘴,不让儿子再说。然后拉着儿子来到厨房,才告诉儿子:“这是'地眼皮’。”儿子说:“这不是,这是木耳。”军转瞪了一眼儿子:“这就是'地眼皮’,不能说是木耳,知道没?”看着军转的泪痕,一双发红的眼睛,儿子问:“你哭了?”军转说:“没有,就是心里有点难受。”儿子这才明白过来军转的话外意,点点头说:“知道了,这是'地眼皮’。”

  军转亲自下厨,还特意切了几片五花肉,炼出来油后,将油脂腊子铲出来,将鸡蛋液倒进了热锅里,按照记忆中娘的做法,一步一步地精心炒制。炒好后,军转用手指捏出来一片木耳丢进嘴里,太烫,急忙呼哧呼哧地吸溜了几下,这才敢下牙。嚼起来才发现,晒干后泡发的木耳,远不是地眼皮的味道。干木耳就是干木耳,被太阳吸走的那部分水分是地下的泉水,是天上落下的雨水,是草木的汁液,那种天然的味道透着一种纯净和甘甜。可这泡发的木耳,却大量吸取了自来水。为啥要吃自来水?当然是地下的水不能吃了,军转院子里就还保留着一个手压井,压出来的水浑浊不堪,泛着白沫。娘经常说是有人造孽,得罪了老地爷,老地爷一生气,就给地下的水搅浑了。这种水经村自来水厂化验,重金属超标,是严重危害人体健康的,所以不允许再直接食用,只能吃经过数次过滤、消毒、净化的自来水,一种带着浓重的洗衣粉味的水。这种水泡出来的木耳,怎么能抵得上当年从地下自然生长出来的地眼皮呢?味道缺了一个字,鲜!

军转不得不硬着头皮,端着木耳鸡蛋来到了娘床前。三个姐姐争着要喂娘,军转谁也不让,他用筷子夹起一块木耳,又放下,重新夹起一块鸡蛋,放到木耳上,又将木耳一点一点地卷起来,裹着鸡蛋。他想,这样咀嚼起来,可能娘就不会分得清是木耳,还是地眼皮了。

  卷好后,军转夹起来,慢慢地送到娘嘴边。娘很高兴,主动地仰起了头,她已经很多天没有抬起过头了。军转媳妇赶紧从后面抱着娘。娘不紧不慢地咀嚼着,嘴里发出清晰的“咕喳咕喳”的声音。刚咀嚼几下,娘突然停了下来,军转的心随着像被人提了起来。

  “咋了娘?”

  娘没说话,只是看了一眼军转。

  军转很紧张,紧攥着的手心里湿乎乎的。

  “咋了娘?”大姐、二姐、三姐也跟着围了上来,争着问。

  娘又看了看她们,还是没说话,随后又开始咀嚼起来。

  “俺转儿炒得有味,好吃!”

  等嘴里的“地眼皮”咽下去,娘才说了一句话。一屋子的人这才放下心来。军转媳妇赶紧用餐巾纸给娘擦了擦嘴,慢慢地又将娘放在床上躺下。

  “多少年没吃过地眼皮了,就想吃这口啊!”娘又说。

  军转赶紧说:“我明个还给您去地里拾,现在北地里又有地眼皮了。”

  娘笑了笑,看了看大家,吃力地抬起胳膊,指了指外面说:“我吃好了,你们都出去忙吧,去把俺大孙子叫来,我和他说说话。”

  那天娘的精神头非常好,和她大孙子说了十几分钟的话,最后说:“我累了,要睡一会儿,你去吧!”

  军转儿子给奶奶盖好被子,刚转身,又听奶奶说:“别和你爸置气,好好学习!”

  军转儿子说:“好,奶奶放心,我会的!”

  出来后,军转问:“奶奶咋样?”

  儿子没看他,低着头走向自己的卧室。

  “奶奶累了,要睡一会儿!”

  到了卧室门口,他才回头说了一句。

  娘睡着了。在饱尝了“地眼皮”炒鸡蛋之后,在睡梦中走了;在等待了多年后,终于和大团聚去了。

  该走的总会离开,这世间没有永远的陪伴。

  军转知道这个理,但到了另一个世界的娘,会不会吃到真的地眼皮呢?军转不知道。

  三个姐姐、媳妇、军转的两个女儿,哭天喊地地哭了起来,军转没有哭。娘今年已经八十四岁。七十三,八十四,阎王不请自己去。用支客的话说,娘这是喜丧,不用哭。

  娘卧床的这些年,军转床前榻后地服侍,为娘端屎端尿,擦洗身子,村人都说,娘没有褥疮全靠了军转。

  娘曾经多次和军转说,在她百天后,军转不用哭她,也不用跪她,守她,因为军转把该做的在她活着的时候都做了,她该吃的吃了,该穿的穿了,本来不敢享受的也享受过了,她知足了。娘说,这世间万物都有要离开的那一天,她走后,军转不用做那些遮活人眼目的东西给别人看,那是死要面子活受罪。军转答应了娘,所以军转没有哭。

  娘还说过,一个人死了,埋到土里的只是肉身,但灵魂还活着,活在记忆里,活在亲人的心里。娘说得对,大死了多少年,还一直在军转的梦里出现。

  等把娘和父亲合葬以后,军转才有了闲空坐下,他看到儿子正在一个人默默地流泪,就问:“咋还哭呢?你奶都走过了!”

  儿子的眼泪更加汹涌起来。

  “到底咋了?”军转问儿子。

  “俺奶那天对俺说,你没给她拾着地眼皮,她吃的是木耳。”

  军转如被娘抽了一柳条,身体猛地一抖。他的伎俩还是被娘识破了。

  “她说你不是故意骗她,她知道现在没有地眼皮,她不怪你!”

  说完,儿子“哇”的一声大哭起来。

  军转自欺欺人的小伎俩还是被娘识破了。他想起娘吃过后的那句话:“俺转儿炒得有味,好吃”,这是夸木耳炒鸡蛋好吃,不是说地眼皮好吃。他忘记了最为关键的颜色问题。木耳深黑,地眼皮深绿中略带浅黄。还有口感问题,木耳嚼起来咕喳有声,地眼皮入口软软的,与鸡蛋几乎融为一体。娘的眼始终是明亮的,她看到了这些,但她为了圆军转的孝心,不忍说破,娘不想让他内心有遗憾。

  军转再也忍不住,眼眶一热,泪水“哗”的一下就流了出来!

  按照娘的遗愿,娘与大合葬,坟在东大沟的东岸。东大沟也在前年疏浚治理了,由于处在田块之间,不在主干道,所以两岸没有护坡石。各家各户的土地也流转给了某酒厂种小麦和高粱,为了保证粮食的品质,酒厂不允许随意使用化肥和农药,因此,这两年这里的生态恢复得非常明显,坡上重新长满了野草,岸边的小路两侧也长出了新的结巴茛子。

  按照习俗,子女要给父母烧头七纸。那天,军转和儿子最后一个给大和娘磕了头,走在姐姐们的后边,一步一回头地望着娘的新坟。

  过东大沟的时候,儿子无意中看到河下盛开着一簇簇金黄色的野菊花,便指给军转看。冥冥中,似乎有人在背后推军转走下河坡,将那些黄菊摘下,准备放在大和娘的坟上。娘年轻的时候,很爱在耳朵的斜上方,插上一束野花。

  就在弯腰的一刹那,河面上漂浮着的一片小小的绿引起了军转的注意,那嫩绿中带着浅紫的,菱形的嫩叶,多么熟悉和亲切啊!是菱角,是走失多年了的野生菱角又回来了。

  实在遏抑不住内心的激动,军转冲着岸上大喊一声:“菱角!”

  喊声惊动了已经过了沟的大姐,回头问道:“你咋了?”

  军转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,赶紧回道:“没事!”

  姐姐们继续往前走,谁也没去在意军转要干什么。

  采了一大束的野菊花,上岸后,军转和儿子又返回到了大和娘的坟前,再一次跪了下去。

  “娘,东大沟的菱角回来了!”他喃喃道。

  可是娘却再也回不来了。回不来的娘念念不忘的地眼皮,又该什么时候回来呢?

  想到这,一阵心痛,头下的草叶上,便落下了两串晶莹的泪珠。

  责任编辑:吴怡桦

  肖龙,安徽阜阳人。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。作品散见于《散文选刊》《清明》《安徽文学》等。出版散文集《光阴有痕》《永远的小庄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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